客观日本

【东瀛育儿记】我们该如何选择幸福

2022年01月28日 中小学教育

(一) 嘀嘀归来

一轮圆圆的橙黄色皓月,恰巧挂在嘀嘀住院部的大楼上空。我不禁用手机拍下来送给嘀嘀:“看,你的头上顶着一轮满月呢!”自从嘀嘀手术住院以来,手机是联系嘀嘀和家人唯一的纽带。嘀嘀马上送来欢呼,他一向是个感性的孩子。然后,马上也送来自己房间窗口拍到的月亮。“太好了,嘀嘀竟然也能看到月亮!”我一阵欣慰。因为住院,无论是当空的满月,还是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很多生活中平常的东西,嘀嘀都错过了。就这样,我们母子俩来了一次医院内外的“千里共婵娟”。老实说那个夜晚,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我是感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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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好了,嘀嘀终于出院了。一个人忍受了切骨的疼痛和疫情下没有探视的住院生活,这个战胜了疼痛和孤独的小学六年级男生,终于回到了我们身边。

和嘀嘀爸去医院接他回家的那一天,我们竟无比激动。过去的日子,除了心疼和担心,我们也在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了离别的苦楚,度过了没有嘀嘀一起过的新年,第一次感受到嘀嘀需要忍受切骨之痛时作为父母的心酸,经受了想代替他又无能为力的酸楚,第一次体会新年夜去空荡的医院为嘀嘀送年夜饭,却见不到他本人的凄凉。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接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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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瘦了一些,经过治疗和康复锻炼,终于可以拄着双拐行走了。今后,每个月去医院诊断一下康复情况,按照主治医的预期,顺利的话,半年后可以脱掉双拐正常走路。嘀嘀的生活还没有百分百地恢复,但我们已经看到了生活的曙光。

时隔两个多月回到家中,嘀嘀到家的第一件事竟是动情地弹奏了一曲钢琴曲。躺在自己的床和枕头上,嘀嘀微笑着长长地舒展了身体,他闭着眼睛享受的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了他的幸福。

那一刻我想,唯有他自己了解,一个从没离过家的12岁的孩子,突然被宣告切骨手术,并在经历战胜了这一切以后,回到家里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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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和爸爸、妈妈还有久违的咯咯,我们紧紧地拥抱。咯咯为嘀嘀洗澡,为嘀嘀拿东西,陪嘀嘀下棋,好久没一起做的事,先一起来一遍,好像这才是回归了从前的生活。晚间吃了团圆饭,我们应了嘀嘀的要求,四口人一起打起了扑克,日本叫做“大富豪”,就是中国的”争上游”。 打了一遍又一遍,不管谁输了,那一夜,每个人脸上都是久违的绽放的幸福。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有好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开怀大笑了。是啊,当坚忍地度过了困难,再次获得生活的眷顾时,我们才发自内心地感受到,这种平平常常的生活,其实是多么可贵。这一刻,我们离幸福那么近。

三天后,嘀嘀拄着双拐,背着书包,时隔三个月终于又去学校上学了。这一天是他在病床上盼望已久的。

住院期间,班主任东海林老师会常常通过电话告诉嘀嘀一些学校和同学们的信息,比如“11月大家开运动会了”, “12月同学们开始做《毕业文集》了”, “学校已经计划2月份实施毕业修学旅行了”等等,嘀嘀原本以为毕业前已经无法复课而心灰意冷,而现在手术顺利,竟然得以在小学毕业前又回到老师和同学们中间,嘀嘀说不出的兴奋和开心。复课的第一天,东海林老师还和几位同学秘密地为嘀嘀准备了一场迎接他复课的班会,看着嘀嘀回家时兴奋的脸庞,我知道,班里的老师和同学们再次温暖了他。

(二) 日本小学六年级的生活现实

公立小学的六年级学生,通常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参加初中应试的孩子们,日语称之为“受验组”,也就是“应试组”。这些孩子们在三、四年级时就开始进入名为“塾”的课外补习班进行初中“应试”学习。目前,正值各个中学激烈的考试期间,从1月到3月,结果也将陆续揭晓。

“应试组”的孩子们每周到补习班学习三到四次,上补习班的日子几乎都是晚上九点才回家,因为日本的公立小学完全属于自由放任式教育,几乎没有作业,考试也不排名次,更不负责孩子们的“应试教育”。因此,希望考入各种“初高中六年一贯校”的家庭,需要自行研究各所中学背景,按自家经济实力自行选择补习班,然后按照自家能力为孩子们提供小学教育之外的另一种课外教育。这些孩子们过的是一种不分白天黑夜、以学习和考试为主的生活,著名的补习班更是周六周日也要上课。有的孩子还要参加一些钢琴绘画班等课外班学习,这样的家庭通常属于精英教育的一组。

现实中,很多东京大学等名门学子,都是从小学这一阶段开始,进入了“应试组”,走上了这种学习上拼命三郎般的“精英之路”的。当然,精英之路越走竞争越激烈,最终能否成为精英,在小学这个阶段还很难说。即使考上了“一贯校”,也只是进了入口,而并没有绝对成为精英的保证。选择应试初中道路的家庭,日本全国比例来看是10%,东京2017年数据显示为20%,而东京都内以教育著称的文京地区,则达到将近50%学生参加“初中应试”。

相对“应试组”,剩下的就是不参加“中学应试”,按义务教育制度直接升入当地公立中学的学生,嘀嘀就是这一组,权且称之为“直升组”。“直升组”的孩子们在这一时期则没有太多学习压力,他们每天可以从早嗨到晚,学校几乎没作业,这些孩子们可以把“应试组”在周末必须贡献给学习的时间,拿来挥霍到家庭旅游、足球、游泳等业余爱好、或者漫画、游戏、以及与小朋友们的交流中。嘀嘀也曾在“应试组”学了两年,为了踢球,他决定放弃“应试”而进入了“直升组”。

“直升组”的儿童如果未来也想进入好大学,与“应试组”相比似乎已不在同一起跑线了,但他们可以在初升高阶段拼搏一次。也就是说,在初升高阶段,还会有一次“应试”。这一次,小学阶段的“直升组”和小学阶段考得不理想的“应试组”,可以在初升高阶段参加“应试”,来进入一个通往优秀大学的高中(这在日本被称为“进学校”),相当于重点高中。

为了能够在高中升入“进学校”,到底是在小升初时选择“应试组”,早日进入竞争轨道?还是和大多数儿童一起成为“直升组”,晚一点在初中时进入竞争轨道?可以说这是各个家庭的人生观和经济实力决定的。前者,需要花费更多金钱和时间成本,可以多争取一些可能性,但也要以牺牲孩子童年时代的自由和快乐为代价。后者,可以获得多一些的自由与快乐,且省下一些金钱和精力,但获得世间所谓“成功”的几率也许会相对降低。当然,即使前者投入了大量成本、放弃了孩子的快乐,也未必一定会在最终获得满意的结果;而后者即使让孩子获得了儿童期应有的快乐,节省了家长的金钱和精力,最终也同样未必能保证造就一个性格健全、灵魂丰富的人格。毕竟,教育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我们家咯咯小的时候希望挑战当地一家全国最高峰的国立“初高一贯校”,为此他进入了艰辛的“应试组”之路,结果却是现在进入了一家“初高一贯校”的私立“进学校”,正在读高二。而嘀嘀,自己选择了放弃“应试组”,进入“直升组”。他们俩的人生路途有所不同,但好在都是咯咯和嘀嘀自己的选择。

眼下,嘀嘀没有升学考试压力,可以专心于边养伤、边和老师同学们细细体味毕业前每一天的珍贵。但三个月落下的课程,以及升入初中后是否会因此跟不上,甚至是否会因此影响未来的“初升高应试”,将来是否能够顺利考入理想的高中,这些,变成了我们必须考虑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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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每天“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嘀嘀,最近也感受到了一点危机。按照本意,他只想每天享受美食,感受同学情谊,还有漫画电视和抖音带来的愉悦,但回来以后,首先嘀嘀要做的事,就是在咯咯的帮助下,把手术期间落下的课补起来。

好在,咯咯是嘀嘀的好老师!咯咯的理想是当一名中学或者高中教师,他真的非常擅长讲解。在他脉络清楚、逻辑清晰、有条不紊地讲解下,嘀嘀愉快地补足了三个月以来的课程。在旁边看着咯咯帮助嘀嘀补课,真是一种快乐和安慰。

(三) 令人震惊的“东大事件”

就在嘀嘀出院一周后,1月15日,也就是日本高中生应届“通考”这一天,在东京大学弥生校区考场的路口,发生了一起持刀刺伤三名路人的行凶事件。三名受伤者中,两名是到东京大学考场参加考试的高三学生,一名是东京大学校内工作人员。凶手当场被抓,但令人更为震惊的是,这个凶手是一名高二学生,就读的是名古屋有名的高中,东大入学率非常高,且连续14年位于全国医学部升学率榜首。这名高二学生的目标原本也是全日本最难考的东京大学医学部。

可现在,他边高喊“明年我要考东大!”,边将匕首连续刺向了三名素不相识的路人。据调查,他是前一天对父母谎称去上学,却拿着提前预备好的车票和作案工具,乘夜间长途客车从名古屋来到东京的。

这则消息给了我们很大震惊和冲击,凶手的年龄和咯咯同岁,想象着他本应和咯咯一样每天集中精力在赶考的路上全力以赴,而现在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优秀的孩子如此疯狂?老实说,我为受害者难过,也为这个一夜间变成了凶手的、和咯咯同龄的孩子感到惋惜和痛心。

据说,原本总是成绩在班级数一数二的他因为成绩不佳,日前被老师宣布,这个成绩无法进入A群。他所在的高中,为了精准地提高东大和医学部的升学率,在进入高三之前要按照高二的成绩将他们划分为A群和B群,一旦从A群脱落,将不复有进入东大医学部的机会。他理想中的东京大学医学部就这样被判做无缘了。

他的父亲是某私立大学的行政人员,家里除了母亲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家庭圆满,也未听说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从他的成长轨迹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应试组”的成功者,一定是一个为了目标不懈努力,放弃应有的童年快乐,每天坚持学习到深夜,最终克服万难取得了优异成绩才能考入名门高中的好学生。可是,这个孩子为什么最终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不是一时冲动,他从名古屋的家中来到东京,一路上有好多可以反悔的时间。可是,他最终不顾一切地挥刀指向他人,是什么样的事情把一个孩子变成了这样?

他是一个希望成为医生的孩子,可是一个理想当医生的人,竟可以这样轻易地去侵害他人的宝贵生命吗?他将东京大学医学部作为自己奋斗的理想时,是如何思考如何决定的呢?我知道有的孩子因为医学救了自己的命,所以他立志成为医生。也知道有的孩子看到自己作为医生的父母在一线救死扶伤,感受到这种职业的崇高而立志成为一名医生。可是这个高二的学生,他在这过程中有过如此的思考吗?如果有,他怎么会轻易去伤害别人的生命呢。

我无意为这个高中生开脱,无论有什么理由,人不可以冒犯他人的生命权。但从这件事,我也的确感到了日本应试教育体制的一种残酷。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高中,层层筛选到最后,不顾你曾经在过去是如何兢兢业业地学习和努力过,也不顾你其实虽然成绩与大多数孩子相比并不算差,只是在这一阶段的最后一层筛选没有过线,那你一样会被从最高精英层筛落,不管你曾经如何辛苦地走过来,在最后这一刻,你,奥特了。这种做法,也许比在小升初或初升高时就被筛落要来得更为残酷,打击性更大。筛落出局,这无疑是从悬崖上将其推落。

同时,我也看到了这种应试体制中,过度的应考、过度的背题、过度的死读书,而剥夺了孩子们思考、感受和经历各种世故的时间。应试的孩子们,没有时间去感受生命的美好和脆弱,也没有时间去思考生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生命诚可贵?更没有时间从本质上去思考,我为什么要选择医生这一职业,更谈何去体验如果失败了我将如何站起来。在这样一种苍白急促盲目的催生过程中,头脑灵光的孩子们被集中到一起,拼命苦读。“从偏差值看,你有可能进入全日本最难关大学的医学部,加油啊。”受到鼓励的孩子,他们的内心没有得到适度的成长,便被拉去接受应试教育,却在最终阶段被残酷地判定:“对不起,要进入那么高精尖的地方,你不够格。”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打击啊。

被激怒了的高二生,他愤怒地侵犯了他人美好的生命权,也毁掉了自己本应年轻美好的青春年华。这样的惨剧,实在令人唏嘘。

我不由得想到嘀嘀和咯咯,在这样一种教育体制下,如何和孩子一起做一种更有理性的选择,更能保持内心从容的选择,老实说,实在令人彷徨。

(四)事件后的思考

这些日子,嘀嘀刚刚出院时一家人发自内心感到快乐和幸福的场面,常在我眼前萦绕。那时,我们忘记了竞争和考试,只切切地感受到恢复了健康真好,家人团聚真好,有了健康的生命有了家人团聚,我们就已经知足和幸福了,连打个”争上游”都如此快乐!

人生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是为了成功而奋斗吗?那么成功是什么呢?是名门学府是金钱名利吗?为了这一切丧失了幸福感,岂不是本末倒置吗?而且即使获得了高学历和所谓的成功,那些人们都幸福了吗?况且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获得这些高学历和地位金钱呢?我们的幸福和人生真的要和这些东西绑在一起才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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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激烈的升学考试,没有过度竞争,没有层层挑剔的筛选,人的生活是不是应该更简单、更有滋味、更有样子呢?孩子们可以有时间感受阳光的味道、风的温度、观察花瓣的颜色,可以有时间有心情关心一下粮食和蔬菜,可以有时间观察一只乌龟一只毛毛虫如何晒太阳,可以感受生命的喜悦甚至感伤,还可以思考一些小失败,到底为什么,今后该怎么办?

教育如果只停留于如何大量记住各种知识,在考试时判断对错,那么随着事物的变化有些知识是会过时的,教育也将成为一种空洞了。教育如果不是促进人感受和思考,教育一定会是失败的,没有思考和感受的人,一定也是空洞的。可是现实中的教育,太仓促太匆忙,剥夺了孩子们感受和思考时间。在日本,越是成功突破考试成为精英的人,越是聪明冷漠,不肯感受和思考,这样的精英在为社会服务的时候,往往会缺乏一种温情和温度。前段时间日本的一位东大毕业的女性议员辱骂部下的录音被曝光后,引起了社会的很大反响,我想这样的人就是很好的例子,应试教育的产物,其实是教育的失败。

听说国内从去年夏天开始实行了“双减”政策,减少作业,减少负担,我认为这真的是一种明智之举。但仅停留在义务教育阶段的减负,如果不让减负后的孩子们有更多合理的、可供选择的路径享受到教育的真谛,高中和大学仍然处于以往一样的激烈竞争状态的话,恐怕依旧还是会治标不治本的吧。

搁笔于2022年1月24日
文:王景贤
编辑修改:JST客观日本编辑部